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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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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池硯是個有很強親和力的人,無數的實踐證明了這一點,而眼下情形又能作為新的佐證:方才還拔槍對他怒目而視的志願者們,在數分鐘的交談後便下車親切地看起了他一路上的照片。

“卓,你的路線跟我們有許多重合之處。”領頭人讚美過他的攝影技術與自然風光的絢美神奇後說。

“都是循著大遷徙的路,有重合是應當的。”卓池硯坦然道。

“你們差不多要結束這段旅程了吧?”領頭人問。

“是啊,”卓池硯順勢伸了個懶腰,“我的工作總算要結束了,可以拿這些照片回去交差。這一趟可算是把我累壞了。”

領頭人苦笑著說:“不巧碰上了這個時節……我們這些人都納悶兒呢,平白無故生了無數的麻煩,偷獵者全都無法無天起來,真不知道他們打什麽樣的算盤。”

卓池硯與納達在志願隊裏蹭了頓午飯,志願隊數十人,所攜帶的罐頭比卓池硯他們那點可憐巴巴的幹糧鮮美得多。卓池硯先是存了不占便宜的心思,準備將卡車上的幹糧與志願隊共享,嘗過志願隊罐頭的美味後默默地掩起了自己的幹糧。

飽腹後,正午日頭正烈烈,一行人尋了處樹蔭乘涼。說是乘涼,其實也涼快不到哪裏去,頂多是不那麽曬人。困頓的時候,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幾句話,呼呼有風從卓池硯的耳邊掠過,舒服得他幾乎要暈過去。

涼風卷著槍聲來了!

“砰砰砰”地響了好幾槍,領隊當即一躍而起,招呼志願者們上車往槍響處去,臨別只來得及沖卓池硯和納達敷衍地揮揮手。卓池硯腦子被絞成了一團亂麻,待志願隊雷厲風行地撤了,才哼哧哼哧爬起來,說:“槍聲好像來自我們昨天走過的那個方向。”

“啊。”納達應道。

就是把依米和布魯斯放下車的那個方向。這話卓池硯說不出來。

兩人默默不語地登上了卡車,納達駕車一路逆著槍聲響起的方向風馳電掣般行駛,像是要把那幾聲槍響通通拋之腦後。卓池硯低頭玩弄著相機的鏡頭,先撤下來,又小心翼翼地裝回去,再撤下來,逆著光打量會兒,又胡亂地裝回去。等他第三次把鏡頭撤下來的時候,納達深深地嘆了口氣,“回去吧。”

他摸了摸下巴,續說:“說實話,我不大安心。明明不欠他們什麽,但不看一眼總覺得像是做了叛徒似的。”

“就這一次,確認依米和布魯斯沒牽扯進去,往後我就再不管了。”卓池硯賭氣般地說,順手把鏡頭裝了回去。

“這小孩兒心腸軟。”很久以前,卓夫人這樣評價過自家兒子。

老舊的卡車以不科學地靈活程度調了個頭,朝著自己走過的老路沖了回去,橫沖直撞的樣子活像一頭犀牛。

老母象沈重地跪在地上,她伸出長長的鼻子直指天空,發出淒愴地哀鳴。明明是少雨的節氣,天空的蔚藍卻柔順得像是水洗過的絲綢長裙。

弗拉基米爾漫不經心地踹了她一腳,“這老母象不大中用啊,我才開了幾槍,就動不了了。”

依米雙手被縛在身後,垂著頭,像是在哭。阿蒂克斯捏住依米的下巴,強迫她擡頭直視的時候,卻看不到淚水。“你,打開黃金地;我們,不為難你。”阿蒂克斯盡可能詳盡地描述了意圖。

“阿蒂,你別看她是個小姑娘就說客氣話,她活得比你長久多了。”弗拉基米爾大大咧咧地推開阿蒂克斯,半蹲下身,抓住依米的頭發,獰笑著說:“打開黃金地,不然我先把你的頭發全部拔下來,再活生生剝下你的頭皮!”

依米疼得瞇起眼睛,說:“我打不開。”

弗拉基米爾甩了她一耳光,依米的眼角滲出鮮血。她擡起頭冷冷註視著弗拉基米爾,“你就是拔下我所有的頭發,剝下我的頭皮,我也沒辦法打開黃金地。”

“這樣啊……”弗拉基米爾怒極反笑,半蹲下身子狠狠拎著依米的衣領,“那能不能勞駕小姑娘你告訴一聲,究竟怎麽樣才能打開黃金地呢?”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輕柔得如同搖籃曲,手上卻執一柄匕首細細地在依米臉上劃。

依米白皙幼嫩的臉頰被劃開無數細小的傷口,鮮血涓涓地淌出來,眼角的血也垂下來。“我沒有辦法。”依米怔怔地搖頭,“我沒有一點點辦法。”

弗拉基米爾暴怒地站起來,奪過阿蒂克斯的□□,“砰砰”朝老母象掃射。老母象早已無力地跪地,如今只能卑微地發出游絲般的悲鳴,大滴大滴的淚水湧出她渾濁的眼眶。“你的老朋友在流淚!”弗拉基米爾一面掃射一面哈哈大笑,誇張癲狂得如同絕世的戲子,“即便她在哭,你還是不肯說嗎?”

“我沒有辦法。”依米眼神空洞。她雙手被縛,跪在地上直不起身,只能跪坐著向老母象挪,弗拉基米爾射完兩管子彈,扭曲的臉恢覆了燦爛天真的笑容,“不要管她。”當身後有人要阻止依米挪動的時候,他輕快地說,沖冒煙的槍口吹了吹氣。

依米挪到老母象身邊,靜靜地望著她的眼睛。老母象微微睜大眼,又淌下大滴淚水,依米湊過去吻了吻她幹燥粗糙的皮膚,吻她身上大大小小槍聲中汩汩湧出的鮮血,混雜著自己臉頰上流淌的血與淚,染了血的嘴唇變得罕見的妖冶冷艷。

“你們要進黃金地?”她自問自答,“好吧。”

老母象悲哀地凝望天空,水洗絲綢般的天空色裏混雜了濃稠的紫與發黑的藍,熔巖般的太陽潑灑橙黃的水彩。

老母象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這樣就足夠了,我可以打開黃金地。”依米揚起鮮血淋漓的臉,詭異的紅色綻放在她唇上像荊棘的花。“你們當真要進去嗎?”

弗拉基米爾狂熱地跪在她腳邊,“是的,我們要進去——我要進去!我生來就是為了進去!這世上所有的黃金都應當屬於我。”

依米啟唇唱歌。

卓池硯跟納達起先還在茫然地尋找回頭路,找得氣喘籲籲的時候,聽遠方傳來了持續的暴烈槍聲。這下好了,路也不用找了,循著槍聲過去大概沒錯。

槍聲響了很久,久到卓池硯懷疑那不是槍聲。“就算在野外,也不會這麽囂張吧?——這邊可還有不少兢兢業業的巡邏隊呢!”

“志願者們不是說他們最近不太正常嗎?”納達憂慮地說,“這也是不正常的一點。我從小在大草原上晃蕩,上頭管得最寬松、偷獵最囂張的時候也沒有這麽瘋狂過。”

大卡車在空闊的草原上飆出了最高時速,風馳電掣得像一輛敞篷跑車。

“我有點擔心。”卓池硯終於把這句埋了好久的話說了出來。

“我也有一點兒。”納達嘆氣。

“其實不止‘一點兒’。”卓池硯摸了摸鼻子。

“我也是。”納達又嘆一口氣。

臨近槍響地,納達把車停在一棵大樹下,兩人背著□□貓著身子偷偷摸摸再走了一段路,就看見一大群人圍著一只瀕死的大象在嚷嚷著什麽。這群人有的叼著煙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有的默然擦拭長刀一語不發,更多的仿佛陷入了宗教般的狂熱在唱著什麽歌謠。

“是那個俄羅斯小夥兒,告訴我他叫‘弗拉基米爾’的!”卓池硯眼尖,細細地叫出來。

“也是往你腦袋上砸了槍托子的。”納達面無表情。

“啊,對,就是他。”卓池硯尷尬了。

“那麽,那個沈默寡言的家夥也在?”

“你說阿蒂克斯?我沒看見他。”

“噓……”納達豎起食指壓在唇上。

他們聽到了歌聲,微弱又磅礴的歌聲,宛如中世紀雕花彩繪天窗教堂裏眾生的合唱。女孩子清脆的歌喉分外惹人註意,又混雜著無數低沈含糊的喃喃私語。

“他們聚在一塊兒唱歌?那群偷獵者?就為了唱歌?”卓池硯懵了。納達也不清楚狀況,跟他對視一眼莫可奈何。

“你們聽到依米沒有?”他們身後有人輕聲說。

納達反應最靈敏,翻身舉起槍,低吼道:“誰?”卻見布魯斯無辜地雙手高舉作投降狀,尷尬不已地收了槍。

“的確是依米……”卓池硯被布魯斯一提點,細細一聽,就分辨出歌聲中最清脆的那一把嗓子正是依米。

“你怎麽在這裏?我還以為你早就找到依米了。”納達咳了咳,問布魯斯。

“……我迷路了。”

納達:“……哦。”

說話間,歌聲愈發嘹亮,乘風直上蒼穹。依米冷靜悲哀地看著環繞在身邊的人全部流露出猙獰刻骨的欲望,她用食指蘸了臉頰上淌著的血,在虛空中一點,空氣如被細石濺開的水面,波紋層疊而起,不斷向外延輻射,她指尖輕觸的點上陡然撕開一片空間,最開始的大小宛如墨水不小心蘸上白紙,隨後逐漸擴大,歌聲越高亢,撕扯出的空間越膨脹,最終露出一條攀附著鮮艷的金鏈花與波斯菊的拱道,直直通向不可知的遠方。

“黃金地!”弗拉基米爾一馬當先沖了進去。

阿蒂克斯深深凝視著依米,一語不發地拎起她的領子,強拉著她跟在弗拉基米爾身後,與他二人同來的其餘偷獵者隨之魚貫而入。

“那是什麽?”待偷獵者眾悉數進入金黃的拱道,卓池硯才驚恐地問出來。

“黃金地。”納達同布魯斯異口同聲地說。

卓池硯哭喪著臉,“這是魔法嗎?我是看到了魔法嗎?”

納達輕聲說:“是啊,草原上最古老的魔法。”他搖了搖頭,“以嶄新的面目呈現。在人類的欲望侵蝕之前本該是最溫柔慈悲的魔法,如今鮮血淋漓——大象是群居動物,傳說每一頭大象都能預知自己的死亡。如果感受到死亡的逼近,它就會與族群中的夥伴一一道別,孤身一人離開,尋找到古老的墓地將自己埋葬,本該是這樣溫柔悲傷又無可奈何地故事。”

“但是人類出現了。”布魯斯背對著他們,靜靜地說,“一群妄自尊大的人類自以為是地將象牙捧上神壇,賦予它甚至昂貴於黃金的價值。於是,又一群利欲熏心的人前來尋找大象古老的墓地,恬不知恥地將它命名為‘黃金地’,渴望在‘黃金地’裏收獲數以萬計的象牙。無數代人尋尋覓覓,為了這塊黃金地喪失神智、狀若癲狂,甚至為了一點捕風捉影的消息就自相殘殺,不知究竟是黃金多一些還是鮮血多一些。”布魯斯的聲音帶上了冷酷和嘲諷,“可惜他們都沒能找到。”

“現在他們找到了。”卓池硯奇怪自己的聲音怎麽會這麽冷靜,“他們抓住了依米,從而找到了黃金地。我不清楚依米究竟與黃金地有什麽關系,但他們就是找到了。”

“依米,是——神明嗎?”納達困惑不已。

“依米就是個小姑娘。”卓池硯坦然道。

這時,依米劃開的洞口放出堪比太陽的耀眼光芒,光芒包裹老母象身體時變得柔和如月光,“洞口要關閉了!”布魯斯大喊著撲了過去。

“我不能放那個小姑娘孤孤單單面對那群人——不管她是神明也好妖怪也好。”卓池硯朝納達堅定不移地點點頭。

納達落在最後,滿臉苦笑,“我只是做生意而已啊。”接著寬慰自己,“好歹那小妞長得標標致致的。”

三人統統撲向那團光。巨大的金色光圈裹挾著回歸的生靈與新訪客消失在了空闊的草原來。嗅著腐屍味道而來的禿鷲茫然地在天空盤旋不去,悼念自己一頓失去的晚餐——一只死象,對它們來說,大概相當於五歲孩子眼裏的肯德基豪華套餐。

弗拉基米爾單純地渴望金錢——是的,這是他真正的名字,縱然俄羅斯人口缺乏到大街小巷呼籲生孩子,叫“弗拉基米爾”的俄羅斯人也不在少數,何況他也並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隱姓埋名的必要——這種渴望根植於他幼年時代因貧窮吃過的苦受過的罪。

究竟是什麽苦和罪,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包括阿蒂克斯。“你大概有個了解就夠了,不要總是來問我。”弗拉基米爾這樣回應阿蒂克斯。

本來就是不情不願被逼無奈前來發問的人暗喜地“哦”了一聲。

弗拉基米爾也毫無正義與邪惡的辨析能力,這倒是眾所周知。阿蒂克斯十五歲那年,上頭吩咐他去接一個小孩。聖彼得堡的冬天,正在鋪天蓋地地下著雪,正紅與鈷藍色的屋頂簇擁著雪花。阿蒂克斯在廢棄露天停車場找到小孩的時候,他身邊躺著兩個死去的男人,被隔開了喉嚨,血液還新鮮溫熱地汩汩冒出來,小孩子執一柄匕首靜靜等他來。

“害怕?”阿蒂克斯伸出手。

小孩子回握住阿蒂克斯,不吭聲。

“名字?”

“弗拉基米爾。”

兩個未成年進入酒吧後沈默寡言地各自喝了一支啤酒。臨去時,弗拉基米爾向侍應生要了一杯紅葡萄酒,他把酒順手灑向地面潔白的雪褥子,困惑地看向阿蒂克斯,“為什麽你們都問我會不會害怕?我不害怕。人的血和這杯酒,在雪上是一樣的。”

阿蒂克斯忽然就明白了這位少年殺手被高層傾心的緣由。他心中尚未樹立起一套完整的價值觀,殺人這一行為就已經融入他的肌骨,他不害怕,因為殺人與喝水並無二致。“聽說那小子第一次殺的是他媽媽。”後來,瑪麗這樣笑瞇瞇地告訴他。

而這次在黃金地裏,阿蒂克斯單手拽著那位白裙子的小姑娘,靜靜跟在弗拉基米爾身後,看他毫不害怕地往前沖,自己卻不動聲色地害怕起來。

“……迷路了。”納達捶拱壁。

“我們再找找,”布魯斯寬慰他,“我在草原上兜兜轉轉這麽久,最終不還是找到依米了?雖然現在還沒見面……”

“你這麽一說我更沮喪了。”納達繼續捶拱壁。突然感到拱壁輕微晃動了一下,嚇得他動也不敢動。

“你別停,接著捶!”卓池硯說。

“我偏不!”納達吼道,“我是腦子壞了才跟你們進來,你們一個是她男朋友,另一個恐怕已經自詡是親爹了!”(卓池硯:“……”)“而我呢,我是誰啊我到底為什麽要進來我還要養我媽呢,我我我!”

布魯斯聳肩,“又不是出不去。”

“你出去一個試試!”納達看上去要上前跟他幹上一架。

“納達!”卓池硯驚道,“看腳下!”

拱壁上纏繞盤曲的金鏈花與波斯菊在他們爭執的時間裏顫動地沿著內壁如蛇一般蠕動,無聲無息地攀附上他們的腳踝。布魯斯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他迅速掙開,但避無可避,即刻又被蜿蜒的花莖纏了上來,如跗骨之疽。

卓池硯覺得自己在做夢。

算是一場好夢吧,他不確切地琢磨。畢竟他夢見了榮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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